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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文摘自:《小康》2010年第12期,作者:苏枫,原题:《飘零台湾两代人的命运与悲歌》

  二十世纪,是埋藏巨大悲伤的世纪。

  台湾知名文学教授齐邦媛,文坛人称“永远的齐老师”,是台湾文学和教育界最受敬重的前辈之一,弟子门生多恭称为“齐先生”。齐邦媛一直致力于文 学评论与翻译工作,是将台湾文学推介至西方世界的重要学者。然而在她八十一岁时,却忽而提笔为文,用四年时间写出二十五万字的回忆录《巨流河》。

  在这本传记里,齐邦媛回顾她波折重重的大半生——从东北流亡到关内、西南,又从大陆流亡到台湾。书中,还有最终同样飘落至台湾的她的父亲,以及父亲那一代人的“理想与幻灭”。

  齐邦媛父亲齐世英是军阀混战时期,东北地区公派出国的早期留学生,回国后他参加了奉军郭松龄部反对张作霖的起义,兵败之后流亡,辗转到南京国民政府任职。齐世英早年很受蒋介石重用,是国民党在东北的党务领导人。不过齐与蒋的分歧日渐增大,到台湾后,齐世英被开除党籍。

  齐邦媛讲述的家族两代人命运,是与国家命运如影随形的。而这也正是她最想记下的——个埋藏着巨大悲伤的时代,一个最有骨气的中国。

  在齐邦媛看来,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,欧洲犹太人写他们悲伤的故事,至今已数百本。日本人因为自己的侵略行为惹来了两枚原子弹,也写个不休。中国 人自二十世纪开始即苦难交缠,八年抗日战争中,数百万人殉国,数千万人流离失所。殉国者的鲜血,流亡者的热泪,却渐渐被湮没与遗忘。齐邦媛说,她在那场战 争中长大成人,心灵上刻满弹痕。“可六十年来,我何曾为自己生身的故乡和为她奋战的人写过一篇血泪记录?”齐邦媛决定,她不能不说出故事就离开。

  “即使身体的疲劳如霜雪重压下的枯枝,即使已近油尽灯枯,我由故乡的追忆迤逦而下,一笔一画写到最后一章,印证今生,将自己的一生画成一个完整的圆环。天地悠悠,不久我也将化成灰烬,留下这本书,为两代人做个见证。”齐邦媛在《巨流河》的序言中如是说。

  故乡只在歌声中

  书写《巨流河》之前,齐邦媛曾跟着父母的灵魂作了一趟返乡之旅。她独自坐在大连海岸,望向扎根的岛屿。深感,六十年在台湾,她仍是个“外省人”,像永远回不了家的船。

  齐邦媛出生于1924年的东北乡村,那一天是元宵节。

  从幼年开始,齐邦媛就开始听母亲幽怨地唱《苏武牧羊》:“兀坐绝寒,时听胡笳,入耳心痛酸……”二十多年后,在离家万里的台湾,母亲仍然在齐邦媛儿子的摇篮边唱着“……苏武牧羊北海边……”

  齐邦媛说:“妈,你可不可以唱点别的?”

  也许,只有这一首词能够契合母亲的心境。除了《苏武牧羊》,她的生命里再没唱过一支真正的摇篮曲。

母亲十九岁嫁到齐家,一个月后,丈夫出国读书,只曾在暑假中回家几次。回国后,他参加革命,放逐流亡,更不能还乡。母亲守着幼小的儿女,和苏武当年盼望小羊长大再生小羊一样,支撑着漫长的光阴。

  所以,齐邦媛的幼年是个无父的世界。今天她仍记得,两岁时曾惊鸿一瞥,见到父亲风月夜归的背影,凌晨重又踏上追寻理想之路。

  直到三十岁,母亲才出了山海关,带着儿女,坐上火车,三天两夜,一家得以团聚。

  “在下关车站,她透过车窗从浓郁的白色蒸汽里,看到月台上等着的那个英俊自信、双眼有神的陌生男人,挺拔地站着。蒸汽渐散,此时,她脚步迟疑, 牵着我的手像是榆树落叶那么颤抖,娟秀的脸上一抹羞怯的神色遮住了喜悦。月台上,站在她身旁的是两个穿着崭新棉袍的乡下孩子。”齐邦媛回忆着,从此,一家 人追随父亲,颠沛流亡。远离亲友家乡,越走越远。

  那个多难的年代,还有很多人与齐家一样,终身在漂流中度过。

  齐邦媛一家从东北到南京、到四川……,她曾见到几百名逃离东北的中学生,在湘乡一所祠堂中临时安顿下来,元宵节傍晚,众人围坐火边,想到哪一天 才能回到家乡,一时之间,哭声弥漫河畔,一些较小的女生索性放声嚎啕。在这样的哭声中,国文老师带着大家唱:“九一八,九一八,从那个悲惨的时候……”

  在那个充满悲伤的时代,流亡的人没有可归的家园,只有歌声中的故乡。从东、西、南、北各省来的人,流离在炮火炸弹之中,都在唱:“万里长城万里 长,长城外面是故乡……”“我的家,在东北松花江上……”唱的时候,每个人心里想的是自己故乡的永定河、黄河、淮河、赣江、湘江……

  父辈的理想与幻灭

  齐邦媛的父亲齐世英,十三岁离家,先后去沈阳、天津、日本、德国读书,留学归国后参加革命,从此亡命天涯。

  齐世英二十六岁归国,在沈阳遇到郭松龄将军,雪夜长谈,甚是投缘。两人都厌倦了军阀混战,对张作霖治下的东北局势也深感忧虑。1925年11 月,郭松龄通电请张作霖停战下野,张不予回复,郭便率军攻打,齐世英也参加了郭松龄的“叛军”。郭军一路夺下葫芦岛,再夺锦州,直逼沈阳。那年冬天的巨流 河畔,两军对峙三日,郭松龄兵败。他不忍放弃夫人和朋友,没有独自骑马逃生,被奉军部队追上后,就地枪决。

  临刑前,郭松龄将军遗言:“吾倡大义,除贼不济,死固分也;后有同志,请视此血道而来!”

  郭妻韩淑秀说:“夫为国死,吾为夫死,吾夫妇可以无憾矣。”时年,郭松龄四十二岁,韩淑秀三十六岁。

  就在同时,齐世英和五个落难兄弟一起逃到新民市的日本领事馆躲避追杀,整整半年被奉军日夜围困,为防冷枪,白天连院子都不能出去。漫漫长夜,齐 世英想了又想:“一路上打的都是胜仗,为什么在沈阳灯火可见的夜晚,我们就是渡不过巨流河?巨流河啊,巨流河,那渡不过的巨流河莫非是现实中的严寒,外交 和革新思想都将被困于此?”

  六个兄弟终于在半年后寻机逃出东北,辗转经朝鲜、日本逃到上海。齐世英1926年在上海加入国民党。

  蒋介石在当时尚还不是权力中心。蒋介石接见他时说:“你不像东北人!”齐邦媛说,这句话,父亲终生难忘。三十年后,蒋介石在台北把反对其增加电 费以筹措军饷政策的齐世英开除国民党籍。政术娴熟的浙江人蒋介石终于发现,温和英俊的齐世英,其实骨头又倔又硬,是个不驯服的真正东北人。

  1931年9月18日,日本一夜之间占据沈阳,造成中国近代史上最沉痛的事变。

  “九一八”事变后,父亲认为要救亡图存,必须保存青年力量。他负责黄埔军校招收东北学生的工作,说服国民政府教育部拨款,于1934年在北平创 办了国立东北中山中学,招收了约两千名流亡学生。这是中国第一所国立中学,也是父亲一生引以为傲的事业。1936年华北吃紧,中山中学迁来南京,在南京郊 外的板桥镇,父亲带领学生们自己动手修建围墙和校门。进校门前,可以远远看到泥砖墙上巨大的八个字:“楚虽三户,亡秦必楚。”

  每天清晨升旗典礼,师生共唱校歌:“白山高黑水长,江山兮信美,仇痛兮难忘……我来自北兮,回北方。”

  1937年,七七事变,日军全面侵华。父亲先安排中山中学师生分两批撤离南京,齐邦媛和母亲在10月份随第二批师生一起,沿长江上溯到汉口。

  12月7日,父亲作为抗战最高统帅部的成员,与蒋介石一起乘军船到汉口。“他环顾满脸惶恐的大大小小孩子,泪流满面。一条白手帕上都是灰黄的尘土,被眼泪湿得透透的。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他流泪。他说:‘我们真是国破家亡了!’”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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