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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从那天开始,齐世英每天一早就由汉口过江,到已经移至武昌卫戌司令部的抗战最高统帅部参加抗战大局的调度。12月13日,南京沦陷,日本开始放火抢劫,大屠杀。

  局势更加动荡,从汉口到湘乡,从湘乡到桂林,从桂林到怀远,齐家随着学校,颠沛流离,逃亡了半个中国,终于入川到了战时陪都重庆。

  直到今日,每逢有人提起中山中学,齐邦媛都会想起在那一条漫长的逃亡之路上,远远看到父亲的样子:“一站又一站,他总是来去匆匆,与我生病的母 亲擦身而过。他看我们平安上路,就急急忙忙赶去下一站接洽驻军,给徒步走来的学生们安排粮食与住宿。在他的心中,近千名学生都是他的孩子,都必须带到安全 的、有希望的地方去。”

  之后十年间,齐邦媛先后入读南开中学、武汉大学,先后得到著名教育家张伯苓先生、朱光潜先生、钱穆先生的亲身教诲,受益终生。

  超越政治成败

  1947年9月,齐邦媛大学毕业,当时整个中国都在非左必右的政治漩涡中,“连鸵鸟埋头的沙坑都找不到了”。正在深感迷茫之际,父亲的朋友马廷 英来到齐家,说此来是为台湾大学找教员。“我正没事做,就想去见识新的天地。况且,每个人都说,你去看看吧,看看就回来吧——大家都给我留了一个退路。 10月,我第一次乘螺旋桨飞机过台湾海峡,当时心中很是兴奋。”今日,已经86岁的齐邦媛追忆当年,不无落寞,“爸爸给我买的是来回双程票,但我竟将埋骨 台湾。”

  一个单身女子,孤身去刚发生“二二八动乱”的台湾,大有自我流放之意。

  然而,世事真是难料。两年后,1949年底,父亲由重庆乘最后一班飞机来到台湾的情景令齐邦媛惊骇莫名;一直相信“有中国就有我”的他,挫败、 憔悴,坐在用甘蔗板隔间的铁路宿舍里,一言不发,不久即因肺炎被送往医院。在家人、师生眼中,他一直是稳若泰山的大岩石,如今巨岩崩塌,坠落,漂流,五十 一岁的父亲多少壮怀激烈,付诸流水。

  齐邦媛六岁离开家乡,以后十七年辗转大江南北。跨过了大学毕业那一步,她的生命被切成两半,二十三岁的她在台北开始了下半生,接受“台湾大学临 时聘书”在外文系任助教。前半生的歌哭岁月,因家国剧变,在她生身的土地上已片痕难寻了。而后半生,献身于栖息之地,似是再世为人,却是真实的六十年。

  自上世纪五十年代开始,台湾局势渐渐稳定,喘息初定的政府开始改善岛内生活。齐家人的生活也逐步安定,齐邦媛结婚生子,教书育人,花费几十年推动台湾文学翻译,生活终于再无波澜。

  1981年,齐世英在台湾住院时,张学良来病房看他。当年雄姿英发的青年,都已经八十二岁,白发苍苍。乡关万里,一生坎坷,难以尽诉。

  “如果当年能够合作,东北会是什么样子?中国会是什么样子?”但历史从来都不是假设,更无从改写。事实上,即使时光倒流,合作亦非易事。所以, 那一天会面,两人唯一共同的心意,是怀念郭松龄将军。张学良念念不忘的是郭将军对他权力的辅佐;齐世英想的是,如果巨流河一役郭军战胜,东北整个局面必会 革新,绝不会容许日本人建立傀儡满洲国。

  那天的晚饭,齐世英端起酒杯,眼泪流不停:“明明不该打败仗的局面,却败了,把那么大的东北丢了。那些年布满东三省,一心一意跟着我,敌后抗日 十几年的同志们,都白死了。他们都是爱国的知识分子,如不去革命,原可以适应生存。都是我害了他们,是我对不起他们!”齐邦媛回忆,这些话,父亲反复说过 多遍,折磨着他最后的日子。

  1983年8月,齐邦媛的母亲裴毓贞安详离世。母亲去世后,父亲的言语更少,近乎沉默,似乎从汹涌的东北“巨流河”冲进了台湾“哑口海”。巨流 河是清代称呼辽河的名字,她是中国七大江河之一,辽宁百姓的母亲河。哑口海位于台湾南端,是鹅銮鼻灯塔下的一泓湾流,据说太平洋汹涌海浪冲击到此,声消音 灭。如同莎士比亚的名句,“人的一生,充满了声音与愤怒,全无意义”。

  1987年8月,父亲节的下午,齐世英坐在床边藤椅上,溘然逝世,宁静地放下了一生所有的理想、奋斗和失落。

  多年后,女儿齐邦媛记下了一家两代人从家乡东北的“巨流河”到南台湾的“哑口海”的辗转故事。然而,这绝非仅是一部个人史、家族史,而是将个人 的离乱融入家国的变迁。于是,我们看到了郭松龄在东北家乡为厚植国力反抗军阀的兵谏行动;看到二十九军浴血守华北;看到南京大屠杀,国都化为鬼蜮的悲痛; 看到保卫大武汉时,民心觉醒,誓做决不投降的中国人之慷慨激昂;也看到两代大陆人无奈漂流台湾直至落地生根的历程。个人的家国之忆与爱国之泪和国家的命运 如影随形。

  齐邦媛同时觉得,她记下的每个人,他们打过的每一场仗,走过的每一条艰难路,他们所秉持的理想和人性光辉,决不能粗陋地以成败定英雄。回应时代暴虐和历史无常的最好方法,就是以文学记述超越政治成败的人与事。

  人物简介

  齐邦媛,一九二四年生,辽宁铁岭人,武汉大学外文系毕业,一九四七年赴台湾,一九六九年出任中 兴大学外文系系主任,一九八八年从台湾大学外文系教授任内退休,受聘为台大荣誉教授迄今。白先勇说她是“台湾文学的守护天使”。教学、著作,论述严谨;编 选、翻译、出版文学评论多种,对引介西方文学到台湾,将台湾代表性文学作品英译推介至西方世界,卓有贡献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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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kenliu88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